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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之《创造者》②

2015-11-02 陈东飚 译 見山書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899-1986)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


El hacedor


1960


创造者








一个问题

让我们想象在托莱多[1]发现的一页纸上有段阿拉伯文,古文本学家宣称它是熙德·阿梅德·贝纳赫利亲笔所书,塞万提斯就是依照他写了《堂吉诃德》。在文本中我们读到那主角(如众所周知,他漫游在西班牙的道路上,以剑和长矛为武装,并以任何理由向任何人发起挑战)发现,在他众多战斗中的一次结束时,他给一个人带去了死亡。那段残片就到此为止;问题是要推想,或猜测,堂吉诃德会作何反应。


据我所知,有三种可能的答案。第一种属于否定的范畴;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因为在堂吉诃德的幻想世界里死亡并不比魔法更不寻常,杀死了一个人还不至于困扰那个与龙和巫师战斗,或自以为在战斗的人。第二种是可悲的;堂吉诃德从来不曾忘记他是阿隆索·吉哈诺的一个投射,传奇故事的读者;看见了死亡,觉察到是一个梦引他犯下了该隐的罪,让他从他所沉溺的迷狂中苏醒,也许是永远如此。第三种或许是最有可能的。那人死去了,堂吉诃德无法接受那可怕的行动是一种谵妄所为;结果的现实令他假想了一种缘由的平行现实,而堂吉诃德将永远走不出他的迷狂。


还剩有另一种猜想,异于西班牙的世界更异于西方的世界,它需要一个更古老,更完全也更疲惫的境界。堂吉诃德——此刻已不是堂吉诃德而是印度斯坦一带的一个国王——面对敌人的尸体顿悟到杀戮和生育都是神圣或魔法的行动,显然超越了人的属性。他知道死亡是虚幻的,就像在手上留下重量的血剑和他自己和他曾经活过的生命和诸天神灵和宇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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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oledo,西班牙城市。

Cide Hamete Benengeli,在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的巨著《堂吉诃德》(Don Quixote de la Mancha)中虚构的摩尔人作家,堂吉诃德冒险经历年表的编写者。

Alonso Quijano,《堂吉诃德》的主人公的原名。

Caín,《圣经》中亚当与夏娃的儿子,因嫉妒而杀死了兄弟亚伯(Abel)。

Indostán,印度次大陆的俗名。




一朵黄玫瑰

那个傍晚或翌日的傍晚,著名的吉阿姆巴蒂斯塔·马里诺,这个被异口同声的荣誉(用一个他所珍爱的意象来说)宣称为新荷马和新但丁的人并未离世,然而当时所发生的那个静止、无声的事件在本质上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件事。历尽了岁月与光荣,这个人弥留在一张雕花床柱的宽大的西班牙床上。不难想象在几步之遥有一座面西的宁静露台,下面是大理石像,月桂树和一座花园,它的阶梯反映在四方的水池里。一个女人把一朵黄玫瑰插进一只瓶子;这个人低吟着那几行不可避免的诗句,他自己,说真的,对它们已略感厌倦:

花园的紫色,草地的奢华,

春日的花蕊,四月的明眸……

接着出现了那个启示。马里诺看见那玫瑰,就如同亚当在乐园里初次看见它一样,并且感到它是在它的永恒之中,而不是在他的词语里,感到我们只能够提及或暗示而不能够表达,而那些在客厅角落里投下一道金色暗影的高大而骄傲的卷册,也并非(像他的虚荣所梦想的那样)世界的一面镜子,而是附加给世界的又一件事物。

这启示之光在马里诺死去的前夜照临了他,或许也曾照临过荷马和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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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Giambattista Marino(1569-1625),意大利诗人。




见证人

在与新建的石头教堂的阴影相毗连的马厩里,一个灰眼睛,灰胡子的人躺在牲畜的气味中间,谦恭地寻找着死亡,就像人们寻找睡梦一样。白昼遵守无所不在的秘密法则,在贫穷的围墙上移动着,混合着阴影;附近是耕地和一条被枯叶遮没的沟渠,以及某一道狼迹印在树林开始处的黑泥上。那个人沉睡入梦,被遗忘了。晚祷的钟鸣把他唤醒。在英格兰的各个王国里这钟声已经成为黄昏的一个习俗,但这个人从幼时起就认识了沃登的脸,神圣的恐惧和狂喜,塞满罗马钱币,身着沉重法衣的笨拙的木头偶像,马匹,狗和俘虏的献祭。在黎明以前他将死去,与他一同死去,一去不返的将是异教祭礼最后的直观图景;世界将在这个萨克森人死后变得略微贫乏一些。


在空间里增殖,在某人死去时到达其终点的事件可能令我们惊奇,但在每一个弥留时刻都有一件事或无限数的事件要死去,除非存在着一种宇宙的记忆,像神智学者所猜测的那样。在时间里曾有过一个日子,看见基督的最后一双眼睛合上;胡宁的战斗和海伦的爱情随着一个人的死去而死去。在我死时会有什么随我而死,世界将会失去什么悲伤或易朽的形式呢?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的声音,一匹褐色马在塞拉诺和恰尔加斯荒地上的形象,一张桃花心木书桌抽屉里的一根硫磺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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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oden,盎格鲁-萨克森及大陆日耳曼多神教的主神。

Helena,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丽达(Leda)的女儿,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Menelao)的妻子,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Menelao)引诱而引发特洛伊战争。

Serrano,Charcas,均为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马丁·菲耶罗[1]

从这个城市走出了貌似强大,后来在荣耀的礼赞中确是如此的军队。多年以后,某一位战士回到了此地,用一种外地口音跟人讲述在名叫伊图辛戈或阿雅库巧的地方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


两次暴政曾在此出现。在第一次期间,有几个人在普拉塔市场开出来的一辆马车的座位上叫卖白桃和黄桃;一个小孩掀起盖着它们的帆布一角,看见了胡须染血的统一派的头颅。第二次对于很多人是监禁和死亡;对于所有人则是一种不适,一种每日每事中羞耻的滋味,一种无尽无休的屈辱。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


一个认识所有词语的人用细致入微的爱看着这片土地上的草木与飞鸟,并且,或许是永远地,定义它们,并以金属的比喻写下暴烈西风与月相的浩大编年史。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


还是这里,世世代代都已熟知人所共有并在某种意义上是永恒的无常,为艺术准备的素材。这些事情,如今,就仿佛不曾有过,但在一个旅馆房间里,大约在一八六几年,有一个人梦见了一场格斗。一个加乌乔用刀挑起了一个黑人,将他像一袋骨头一样撂倒,他看着他挣扎和死去,俯身将铁器擦拭干净,解开他的马并慢慢地骑上去,为了不让人们认为他是逃走的。这曾经的往事重又发生,永无止境;显赫的大军消逝,只留下了一场可怜的拼刀子决斗;一个人的梦成了所有人的记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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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artín Fierro,阿根廷作家费尔南德兹(José Hernández,1834-1886)的长诗。

Ituzaingó,意为“瀑布”的瓜拉尼语,1827年2月20日阿根廷-乌拉圭联军击败巴西军队的所在地,位于乌拉圭境内。

Ayacucho,秘鲁一地区,1824年12月9日南美独立军队在此取得秘鲁独立战争的决定性胜利。

Mercado del Plata,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农产品市场,建成于1856年。




蜕变

在一条走廊上我看见过一支箭头指示着一个方向,想到那个无害的符号曾几何时是一件铁器,一件无可躲避与致命的飞矢,曾射入人和狮子的肉体,曾在温泉关遮天蔽日并曾带给哈拉尔·西固尔达尔松,永远地,英格兰的六尺黄土


多日以后,有人向我展示过一个马扎尔骑兵的照片;一条套索绕在他的坐骑胸口。我明白了,以往越空而过索住牧场公牛的套索,不过是星期天加给鞍辔的一种粗鲁装饰。


在西区的墓地我看见过一个鲁讷文的十字架,刻在红色的大理石上;两臂弯曲并延伸着,被一个圆圈所环绕。那个被束缚和框限住的十字架代表着另一个,两臂无拘束的十字架,而后者代表的则是一个神在上面受苦的刑架,萨莫塔的吕西安所贬斥的“卑劣机械”。


十字架,套索和箭,人类的古老工具,今天已被降格或提升为一个符号;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令我惊叹,既然大地之上没有一样事物不会被遗忘抹去或是被记忆窜改,也无人知道未来会将它转化为何种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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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ermopilas,希腊海滨隘道,公元前480年数千希腊军,包括300名斯巴达勇士,在此阻击了几十万波斯大军。

Harald Sigurdarson(1015-1066),挪威国王(1046-1066),1066年入侵英格兰,并于同年在斯坦福桥(Stamford Bridge)被盎格鲁-萨克森末代国王哈罗德二世(HaroldGodwinson,1022-1066)击败并杀死。

据说在与挪威军队交战之前,哈罗德二世被问及愿意向西固尔达尔松奉献何物以解困时,回答说“六英尺英格兰的黄土或是七英尺,因为他比大多数男人要高”。

Magyar,源自突厥的匈牙利种族。

Runa,古代书写北欧日耳曼语族语言的文字。

Luciano de Samosata(125-180),希腊出生的古罗雄辩家,讽刺家。




塞万提斯与吉诃德的寓言

厌倦了他的西班牙故土,国王的一名老兵在阿里奥斯托浩大的地理学,那个被梦所挥霍的时间所在的月亮谷,以及蒙塔尔班偷窃的穆罕默德黄金偶像中寻找安慰。


以温和的自嘲,他构想出了一个轻信的人,此人受了奇幻读物的盅惑,开始在名叫托勃索和蒙蒂埃尔的凡尘之地寻求壮举或魔法。


被现实,被西班牙击败之后,堂吉诃德于1614年左右死于他出生的村子。米盖尔·德·塞万提斯比他略微多活了一点时间。


对于这两个人,对于做梦的和被梦见的,全部的情节就是两个世界的对抗:骑士书籍的非现实的世界,十七世纪的日常与平凡的世界。


他们不曾想到岁月终将抹平那不同,不曾想到拉曼查和蒙蒂埃尔和那骑士的瘦削身影所有的诗意将会,在未来,不逊于辛巴达的篇章或阿里奥斯托浩大的地理学。


因为在文学的开端就是神话,在结尾也一样。


德沃托诊所,195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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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einaldos de Montalbán,12世纪法国史诗《艾蒙的四个儿子》( Les Quatre Fils Aymon)中的英雄和骑士,此后亦出现于中世纪荷兰、德国、意大利和英格兰各种文学作品之中,被塞万提斯所崇拜并在《堂吉诃德》中有所提及。

Toboso,西班牙托莱多省(Toledo)一城镇。

Montiel,西班牙卡斯蒂尔-拉曼查自治区(Castile-LaMancha)雷亚尔城省(CiudadReal)一城镇。

La Mancha,西班牙中部一地区。

Simbad,《一千零一夜》中历经艰险遍游各地的人物。

Clínica Devoto,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天堂篇,XXXI,108》

狄奥多罗斯·西库路斯讲述过有关一个崩碎与离散的神的故事。有谁,在走过幽暝之光或追溯他往昔的一个日期之时,不曾感觉到已丢失了一件无限的事物?


人类已经丢失了一张脸,一张不可挽回的脸,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朝圣者(被梦见在最高天,在玫瑰之下),在罗马看见维罗尼卡的面纱时虔信地低语:耶稣基督,我的上帝,真正的上帝,那么,你的脸就是这样的吗?


有一张石头的脸在一条步道上,一段铭文写道:哈安之上帝圣容的真正肖像;倘若我们真的知道它是什么样,我们就拥有了解开那些寓言的钥匙,我们就将知道那木匠的儿子是否也是上帝的儿子。


保罗看见过它像一道将他击倒的光;在约翰眼中,则像一个太阳耀射四方;耶稣德兰,多次见它沐浴在宁静之光下,却始终无法确定那双眼睛的颜色。


我们已失去那些容貌,就像一个日常习惯的数目组成的魔法数字可能消失一样;就像万花筒中的一个图像永远消失一样。我们可能对它们视而不见。地铁里一个犹太人的侧影也许正是耶稣的侧影;从一个小窗口找给我们几枚钱币的手也许重现了被几个士兵,在某一日,钉上十字架的手。


也许一张被钉上十字架的脸的容貌潜藏在每一面镜中;也许那张脸死去了,消逝了,为的就是让上帝成为所有人。


谁知道今夜我们不会在梦的迷宫里看见它,明天却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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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但丁《神曲·天堂篇》XXXI,108:“or fu sì fatta la sembianza vostra?';(那么,你的脸就是这样的吗?’;)”。

Diodoro Sículo,公元前一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着有《史书集成》(Bibliotheca Historica)。

《圣徒行传》(Acta Sanctorum)中记载的一个耶路撒冷妇人,在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各各他时,把自己的面纱交给耶稣让他擦拭额头,耶稣用过之后把它交还给她,这时他的脸相已印在面纱上。

Jaén,西班牙中南部城市。

Pablo de Tarso(约5-67),《圣经》中耶稣的使徒之一。

Juan el Apóstol(约6-约100),《圣经》中耶稣的使徒之一。

Teresa de Jesús(1515-1582),又称塞佩达和阿乌玛达的德兰(Teresa de Cepeda y Ahumada)或阿维拉的德兰(Teresa de Ávila),西班牙神秘主义者,作家,天主教改革者,1622年被封为圣人。




宫殿的寓言

那天,皇帝带诗人参观他的宫殿。他们渐渐地抛开了西面以长列呈现的头一排露台,它们像一座几乎无穷尽的露天剧场的阶梯一样,倾向一座天堂或是花园,里面的金属镜子和错杂的杜松篱笆已预示了迷宫。他们愉快地迷失于其间,开始仿佛是屈尊玩一个游戏,之后则不无焦虑,因为它的条条直道受制于一种十分细微但却是持续的曲率,隐秘地绕成了若干个圆形。直到午夜,靠着观察星辰与适时献祭了一只乌龟他们才得以从那似乎是着了魔的区域里脱身,但那种迷失的感觉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一直陪伴他们到最后。他们继而穿过前廊与庭院与藏书楼,以及一座有一架铜壶滴漏的六角形殿堂,一天早晨他们还从一座塔上望见了一个石人,之后它却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乘着檀木的小舟横渡了许多条闪亮的河,或是许多次渡过了单单一条河。帝国的卫队经过,人人都屈身扣拜,但有一天他们到了一个岛上,却有人并不依此行礼,因为从没见过天子,于是刽子手不得不将他斩首。他们看着黑色的发髻与黑色的舞蹈与迷乱的黄金面具,眼中唯有漠然;真实的与梦想的事物混为一谈,或更好的说法是,真实事物就是梦的众多形态之一。仿佛尘世不可能是花园、水、建筑与璀璨的形体以外的事物。每一百步有一座高塔划破天际;一眼看去颜色都是一样的,但其中第一座是黄色,最后一座却是鲜红,渐变是那么细微而那序列又是那么长。


是在最后第二座塔脚下,诗人(像是对令所有人惊叹的奇景无动于衷)吟诵了那首短短的诗篇,如今我们将它与他的名字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而据更高雅的史家众口一词地说道,它也带给了他不朽与死亡。原文已失传;有人主张它由一句诗构成;也有人说只有一个词。确切的,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首诗里完整而细致入微地容纳了这座巨大的宫殿,连同每一件尊贵的瓷器和每一件瓷器上的每一个图案和暮色的幽明和光华,以及从无尽的往昔开始就居住于其间的凡人、神明与龙的荣耀朝代的每一个幸与不幸的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但皇帝惊呼道:你抢走了我的宫殿!于是刽子手的铁剑便要了诗人的命。


另有人用另一种方式讲述了那故事。世上不可能有两件相同的事物;只要(据他们讲)诗人念出那首诗就足以让宫殿消失,仿佛被最后的音节所废除与焚毁了。这样的传说,显然,无非是文学的虚构而已。诗人生为皇帝的奴隶,死亦如此;他的诗篇滑入了遗忘之中因为它该当被遗忘,而他的后代仍在寻找,而不会找到,那个容纳了宇宙的词。




EVERYTHING AND NOTHING

无人在他之内;在他的脸(即使透过那个时代糟糕的图画也与任何别人毫不相象)和他丰富的,异想纷呈和激情洋溢的词语后面,只有一点寒冷,一个谁也不曾做过的梦。起初他相信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但当他开口诉说那种空虚时,他的一位同伴的惊讶向他显示了他的错误,使他从此无时无刻地感到,一个人不应与他的同类有所不同。他曾经以为在书中可以找到医治他疾病的药方,就这样他学会了当时人们所说的一点拉丁语和更少的希腊语;后来他想到,在人类的一个基本习俗的实践里,很可能具有他所寻找的东西,于是他让自己受到了安·哈沙维的接纳,在六月里一个漫长的午睡时分。二十多岁时他去了伦敦。本能地,他已经养成了佯装成某人的习惯,为了掩盖他无人的本质;在伦敦他找到了他命中注定的职业,做一个演员,在舞台上当着一组角色表演做另一个人,那些角色则表演把他当做那另一个人。演剧的营生只给了他一种快乐,也许是他所知道的第一种;然而每当最后一行台词赢得了掌声,最后的死者被撤下了场,身为不真实者的可憎滋味便回落到他身上。他不再是费利克斯或帖木儿,重又成为无人。追迫之下,他开始想象别的英雄和别的悲剧故事。就这样,当他的肉体在伦敦的妓院或酒馆成就了他肉体的命运之时,居住在他身上的灵魂是恺撒,他对占卜官的预言充耳不闻,是朱丽叶,她仇恨云雀,是麦克白,他在荒地上与巫女交谈,而她们也是帕西。从没有谁像这个人那样是那么多人,他像埃及的普洛透斯一样,能够挥霍存在的所有表象。偶尔,他在作品的某个角落留下一句自白,肯定谁也破解不了;理查宣称他在一个人物里扮演了众多的角色,而伊阿果则用奇怪的词语说道我是什么,那并不是我。存在,梦幻与表演之间的根本一致,给了他著名的篇章以灵感。


二十年来他坚持着这任性的幻象,但有一天早晨他猛然对成为这么多死于刀下的国王和这么多悲欢离合又在临死前动听歌唱的情人感到了厌恶与恐惧。就在那同一天他决定卖掉他的剧院。一星期不到他就返回了他出生的村庄,在那里他重获了童年的树木与河流,决不将他们与别的,被他的缪斯所赞颂的,因神话的典故和拉丁人的词语而著名的山川草木相比附。他不得不成为某人;他是一个引退的剧场经理,已经发了财,对贷款、诉讼、低额的利息有兴趣。凭着这种性格他发布了我们所知的乏味的遗嘱,其中有意排除了一切伤感的或文学的特征。伦敦的朋友们时常造访他的隐居所,为了他们重又扮演了诗人的角色。


故事又补充说,在辞世之前或之后,他在上帝面前对他说道:我曾徒劳的成为那么多人,我希望成为一个人,我。上帝的声音从一阵旋风里回答:我也不是我;我梦见了世界就像你梦见了你的作品,我的莎士比亚,你是在我梦幻的形体之中,你像我一样,是众人也是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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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语:“一切与全无”。

Anne Hathaway(1555/56-1623),莎士比亚的妻子。

Ferrex,传说中的古不列颠国王。

Tamerlán(1336-1405),征服亚洲中西部的突厥人,帖木儿王朝的建立者。

Julieta,莎士比亚悲剧《罗蜜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的女主角。

Macbeth,莎士比亚悲剧《马克白斯》(Macbeth)的主角。

Parca,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Proteo,希腊神话中的早期海神,其形体变化莫测,可预言未来,但只回答能够将其捕获的人。

Ricardo,莎士比亚历史剧《理查二世》(King Richard the Second)的主角。

Yago,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TheTragedy of 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中的人物。

No soy lo que soy,英语原文为“I am not what I am”,朱生豪译为“世人眼中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



RAGNARÖK[1]


在梦中(科勒律治写道)图象代表了我们认为是它们造成的印象;我们感到恐惧不是因为有一个司芬克斯在压迫着我们,我们梦见一个司芬克斯是为了解释我们感到的恐惧。倘若真是如此,仅凭一份记载它形体变幻的流水帐又如何能够传达编织了那一夜的梦境的诧异、欣喜、恐慌、惊惧与愉悦呢?无论如何,我仍将试着写下那份流水帐;单单一个场景就容纳了那个梦,或许这个事实可以将本质上的困难消除或减轻一点吧。


地点是哲学与文学院;时间,傍晚。一切(在梦中常会发生)都有点不一样;一种略微的放大改变了事物。我们在选举领导者;我跟佩德罗·恩里克兹·乌莱尼亚说着话,他在醒着的世界已死去了多年。突然间我们被一阵示威或骚动的喧响吓了一跳。人与野兽的咆哮从地下传来。一个声音喊道:他们来了!随后是神啊!神啊!四五个形体从人群中蹿起占据了大课堂的讲台。我们全都鼓起掌来,热泪盈眶;他们是从数世纪的流放中归来的众神。被讲台所提升,他们头颅后仰,胸膛前挺,傲岸地接受我们的敬拜。有一个手握一根树枝,无疑与梦中至简的植物学相配;另一个以夸张的姿势伸出了一只手,就是一个爪子;雅努的一张脸警觉地望着托特的钩喙。也许是被我们的掌声所激励,其中一个,现在我已不知是哪个,猛地发出一阵胜利的呼鸣,尖利得不可思议,有点像是漱口或是哨音。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变化了。


一切都始于怀疑(也许是言过其实)那些神不会说话。数个世纪逃亡与野蛮的生活已经荒废了他们身上的人性;伊斯兰的月亮和罗马的十字架对这些亡命者始终残酷无情。特别低的额头,腊黄的牙齿,杂色或是中国人的蓬乱胡须以及兽族的厚唇揭示了奥林匹亚血脉的沉沦。他们的衣着并非对应一种有尊严与得体的贫穷而是底层赌场和妓院的低劣奢华。一个扣眼里插着一朵石竹;一个绷紧的口袋猜得到是一把匕首的形状。突然间我们感觉到他们是在上演自己的最后一幕,他们诡诈,无知而残忍,像是年老的猛兽,而如果我们任自己被恐惧和泪水压倒,结果便是被他们消灭。


我们抽出沉重的左轮枪(梦中一下子便有了左轮枪)并愉快地杀死了那些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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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诺斯语:“众神末日”,北欧神话中众神灭亡的一系列事件。

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哲学家。

Pedro Henríquez Ureña(1884-1946),多米尼加散文家,哲学家,语文学家,文学批评家。

Jano,罗马神话中的开端与过渡之神,有两张或四张脸。

Thoth,埃及神话中司智慧与艺术的鸟头神。




《地狱篇,I,32》[1]


从白昼的幽明到夜晚的幽明,一只豹子,在十二世纪最后的几年中,望着几块木板,几条垂直的铁栏,变化的男人和女人,一堵墙,或许还有一道塞满枯叶的石砌水沟。它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他渴望爱和残忍和屠戮的热烈快感和送来麋鹿气味的风,但它体内有什么感觉到了窒息和厌恶,而上帝在一个梦里对它说道:你活在这座监狱里并将在此死去,为了让一个我知道的人对你看够一个确定的次数并不再将你遗忘,让他把你的形象与你的符号放进一首诗,它的精确位置就在宇宙的玄机之中。你要身陷囹圄,但你将把一个词赋予那首诗。上帝,在梦中,照亮了那走兽的野性,它领悟了那些理由并接受了那个命运,但当它醒来,它身上唯有一种晦暗的屈从,一种勇敢的无知,因为世界的机关运作对于一头猛兽的简单而言太过复杂了。


多年以后,但丁在拉文纳即将死去,像任何别的人类一样遭受不公也一样孤独。在一个梦里,上帝向他宣布了他的生命与他的劳作的隐秘目的;但丁,在惊异之中,终于得知了他是谁以及他是什么,并为他的苦难而庆贺。传统的说法是,在苏醒之时,他感觉到已经获得又丢失了一件无限的事物,某样无可挽回,甚至瞥一眼都不可得的东西,因为世界的机关运作对于人类的简单而言太过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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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但丁《地狱篇》I,32:“una lonza leggera e presta molto,(一头迅疾而矫健的豹子)”。

Ravena,意大利城市。




博尔赫斯和我

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人,博尔赫斯身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行,几乎是机械地伫足观看一个前廊的弯拱和门斗;我通过信使收到有关博尔赫斯的消息,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个教授委员会里,或是一本传记辞典里面。我钟情于计时的沙漏、地图册、十八世纪的印刷字体、词源学、咖啡的味道和史蒂文森的散文;那个人与我共享这些爱好,但却是以一种虚荣的方式,把它们转变为一个演员的品行。断言我们之间互怀敌意,那是言过其实了;我活着,我让自己生活下去,博尔赫斯才能构思他的诗文,而这诗文又成为我的辩护。我无需否认他的确写了一些值得一读的篇章,但这些篇章救不了我,或许是因为好的事物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甚至也不属于那另一个人,而只属于语言和传统。此外,我命里注定会最终消失,确定无疑,只有我的某一个瞬间或许能在那个人身上留存。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让出了一切,尽管我深知他篡改和颂扬的顽固习性。斯宾诺莎认为万物都宁愿保持其本来面目;石头希望永远是石头,老虎希望永远是老虎。我不得不存身于博尔赫斯,而不是我自己(倘若我是某人的话),但与他的书籍相比,我在许多别的书里,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更能认出我自己。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从他那里挣脱出来,我从城市郊区的神话流浪到与时间和无限的游戏,但如今连这游戏也是博尔赫斯的了,于是我只得构想别的事物。就这样,我的生活成了一种逃亡,我丧失了一切,一切都归于遗忘,或是归于那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在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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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aruch 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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